十年風

老母，請妳也保重！

十年風小品文

 ■除夕夜，圍爐

除夕日回到家時已近正午了，老母一看見我進門便

喊著：「總算回來了！門聯趕快去貼一貼，我要拜

拜了。」剎時，我心裡倒是掙扎了一番。畢竟身體

裡面還留著一個開刀傷口，如此爬上爬下，是否會

令好不容易癒合的傷痕又發炎呢？但是，我心裡大

概也清楚，應該不會有人回來貼春聯了。

貼春聯的時候才發現三個樓層的樓梯塵垢堆積已深

了。我知道，這應該是許久未清掃了。樓梯，對現

在的我是一大的威脅；手術後，能搭電梯盡量就別

爬樓梯，因為爬樓梯用力確實傷口處是很有感覺的

。但是，我不清掃，還有誰會來清掃嗎？

這是很大的掙扎，我思慮著。偏偏家中的樓梯又奇

陡無比，若執意清掃，爬上爬下傷口絕對會痛的；

考慮再三，貼完春聯時我便拿出水管開始自三樓層

清洗。

清洗完時，老母又要我趕快把牲禮拿到三樓拜拜。

拿起三根清香，對著天上聖母我至誠說到：「感

謝天上聖母在過去一年來保祐老母一切平安，健

康。」老母卻要我燒甚麼「古板」「壽金」我哪

分得清啊！乾脆全部丟進去一併燒了。

把老母交代的事一一處理完後我才將行李拖到房

間，換下一身戎裝（可能抖得出幾片飛雪），心

裡倒是急欲走一趟鹽山，讓家鄉的大太陽將在北

部存積的陰鬱心情徹底烘乾，那是特別舒服愜意

的事了。

下樓時，老母又自行唸著：大哥拿了錢給她讓她

去買晚上圍爐的東西；於是，她今天特地到布袋

菜市場買了許多魚、肉、蝦之類的東西。她又問

我：「都拜好了嗎？」我回說：「拜好了！」老

母又接著說：「趕快整理一下，等一下他們都要

回來圍爐。」我心裡想：「只有我們兩人啦！」

待我自鹽山回來後，老母便沉默不語了，臉上流

露無比的落寞。當下，我不懂得不是老母，我不

懂得是自己。雖然，她極度中聽，我也該想方設

法地安慰她；但是，我並沒有。彷彿自己了然透

徹，自己多麼具有智慧，一切都看透；偏偏妳老

母跟自己過不去，看不透 。

幾十年來偌大的家族除夕圍爐，瞬間的變化讓她

老人家在這幾年還無法調適，還冀望像往日的熱

絡、喧鬧，這是自然的；但是，對一位鄉下老熰

而言，她自二十幾歲就來到這個家了，今年八十

歲，將近六十年的日子她的年總是在熱熱鬧鬧中

過的；而今的冷冷清清，她老人家的心裡定是異

常難受。這些我是可以理解的也可以接受。但是

，人生不就如此嗎？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若無

心，何必強人所難呢？

在樓上整理到六點多才下樓，一進客廳才發現老

母正在吃泡麵，我是有些愣住了。啊！何以至此

呢？她買了那麼多的鱼菜，而今，她竟連煮菜的

心力都沒了。而我，竟也連一句安慰的話都開不

了口啊！

■初二回娘家

初二終於回家了。好像大家都約在這一天回來似

的。晚上邀我到餐廳吃飯，坦白說「親情」這麼

疏遠，吃飯的感覺都沒有了，我實在沒辦法。倒

是蠻快的，沒多久老母就回來。一夥人已不知去

向了。我可以接受這樣敷衍式的親情。意思、意

思就好。套句網路流行語：「太認真了就會受傷

害」人嘛！不過爾爾。

顯然，老母的心裡並沒有因為晚上的「聚餐」而

得到舒緩，反而加劇 。回到家一直叨念的不停；

口中一直唸著大夥一定是在鹽水大姊處過夜，讓

她心裡始終一直無法平復。而我說了甚麼話安慰

她老人家了嗎？沒有。我彷彿就像看戲的觀眾一

般，冷眼看著人性的窘態。人嘛，不過爾爾。

■睡眠時間更動

初二夜自餐館回家後，躺在床上老母一直從大到

小反覆叨念著他們的名。於事有補嗎？我想是沒

有的。然而，後半夜她卻徹底撼醒我做為一個人

的基本良知。

除夕那夜我即感覺有異，她的睡眠時間異動了。

雖然她仍像以往八點就寢，但這幾晚每每要到兩

點過後樓下才會安靜無聲。但今夜不同了，在夜

閑人靜之際，老母突如其來地大聲吶喊一聲，她

叫喊的是她女兒的名，這一聲着實令我起了驚慌

，隨即她拉開門直往馬路上衝了出去，說時遲哪

時快，我跳下床顧不得身上的開刀傷口直往樓下

衝去。到了馬路我看見老母在馬路上徘徊，四處

張望。她喃喃自語聽到她女兒在叫喚她，那景象

令我心碎，一地。那時，情急之下對著她大聲咆

哮：「妳回去睡覺。不會有人來看妳。不會。」

她才悵然地入門上床就寢；但，這只是開端而非

結束。

如此反覆折騰直到三點多老母才安然地入睡。但

是，我已感覺到傷口隱隱作痛了。整夜，我回憶

前塵往事，我又做了甚麼撫慰過她孤寂的心呢？

錢真的能解決事情嗎？「別人可以怕她，我不能

。別人可以不管，我不能。」因為她從小是如此

地含辛茹苦拉拔一群兒女長大。小時候，她如何

養育兒女的，現在是該回報於她了。

大年初三，一早起床還沒盥洗我隨即下樓煮粥了

。煎了蛋，可惜老母早上已習慣喝牛奶當做早餐

。這是自她生下我後，頭一次為她而煮的粥，我

虧欠她太多了。隨後，我將她的衣物拿到二樓洗

衣機洗滌，這是我頭一次幫她洗衣服。

■堂姊秀眉來訪

秀眉一進門還未坐下就質問我：「人呢？」我回

說:「昨天就走了 」她看著空蕩蕩的家似乎心中蘊

含著一股怒氣；然而，令我相當意外的是她卻能

有條不紊地將老母的事娓娓道來。她的家也不過

是距離三十公尺內，而我卻從未登門造訪過，奇

哉啊！

她是衝著老母的事而來，從她的言談之中，言下

之意，我等子孫都成了親戚之間茶鱼飯後所揶揄

的「不孝子孫」了。然而，我們仍自我感覺良好

。

她試著以講理的方式逐一地就她對老母所見所聞

向我說明。這不像她年青時的個性，否則氣憤時

連三字經都會飆出口的。我知道，她是可以袖手

旁觀，冷眼看待的，沒必要招此渾水。想必此番

而來，是為我等子孫種種行徑看不過去，挺身為

老母爭公道。

羞愧！她的一番話讓我無地自容。我們常常以錢

或抽時間探訪一會，自以為是盡了孝道，盡了義

務。誰知我們這一群人早成了別人眼中的「不孝

子孫」了。

■打破彼此之間的沉默

初三、初四我開始打開我們之間的沉默，靠近她

的耳邊大聲地和她講一些事；幫她洗衣，清洗廚

房菜飯殘渣。她還是晚睡，但心情似乎平復許多

。

初五要北上了。臨行前我上了三樓，燒香跪在

媽祖和蔡家祖先牌位前，感謝祂們過去一年保祐

老母平安；祈望在這新的一年中也能保祐老母平

平安安，身體健康。

再給我一些時間吧！老母，不會再這樣孤伶伶地

過日子的。還有我！是的，還有我。就算全世界

都下雪還有我陪。出門前，靠在她的耳邊，希望

她自己要多小心，多照顧自己，一切多保重。我

不會讓妳孤單的。在車上時內心突然響起少年時

非常流行的一首台語樂曲「媽媽請妳也保重」是

啊！要保重！保重！

老母，請妳也保重吧！

2018/2/20